爱人同志 - 分卷阅读3
钧最后一个印象是他上儿童院去找珵佩,遥遥撞见崇钧也在。热带的秋碧空如洗,萧爽地蓝着,青年男女的声音自远处传来,“崇钧哥,我知道你们学校要回内地了,我不怕跟你回内地,你要是走,我偷偷买船票跟你一起走。我求你,你和二哥他们一起回内地去好么,我求求你……我已经知道你来香港是为了什么,那天你家里那两个人不是你父母对不对,他们是……”秋风声声,严崇钧搂着关珵佩,一言不发,一如一尊清灰色大理石塑像环抱着尘世的少女。雕塑是凝冷的静物,永生永世定格在拥抱爱人的动作中。
那日他怕偷听情人衷肠,掉头走远回避,后来严崇钧说家人来港,请假几天,从此再没见过。再过数日崇钧的名字便登了报,所有被风声抹去的字眼都在白纸黑字上见了分晓。港报要博眼球,斗大的字写着“岭南大学高材生竟是共产党杀手,华宴舍命夜刺汪派政要,万弹穿心,血溅三尺”,底下一列列蝇头小字,仿佛武侠小说一样写得刀光剑影,只当是出热闹全武行。起初大家瞒着关珵佩,可到底瞒不住,她哭得近乎发疯,父母、兄长、闺友、佣人、诗社成员,好几十个人轮流看管她,家里所有尖的利的全收了起来,露台屋顶的门也锁了,生怕她自杀——有一回差些叫她成功。明丽美好从关珵佩身上日渐褪去,她每天都嚎哭怒骂,骂日本人,骂汉奸,有时也骂严崇钧那两个“上头”,全世界她都骂,仿佛人人有份害死严崇钧,连看护她的亲朋都骂上,骂别人拦着她去死。
他们当年劝她,妹妹,你这样崇钧如何安息。她冷冷看向一屋子的人,反唇相讥:“他安息什么,他安息了,我怎么办呢?他最好就不得安乐,变成鬼回来找我——”此后她不再哭了,变成了一个喂饭喂水时才会从喉头挤出点声音的木头人。后来有一日,关珵佩忽然醒了过来,从此化作关珵直随信附上的照片里打扮招展的老妇,容颜隐没于极浓的妆容下,一顶网纱帽半遮着面,迷蒙黑纱上坠点点白碎钻,有些像泪痕。她笑容很媚地看向镜头,帽檐上的缎带在照片中定格成一个随风飘远的模样。
“她给我寄过那男孩的相,浓眉深目,长得是有一二分像崇钧。所以我后来也想开了,汇点钱而已,我让香港的朋友多看顾一下佩佩,总不会出事的。她,唉,她……说到底,人活一世,总要做梦的。不做梦,哪里活得下去?”关珵直苦笑一声,抹了把头发,那一头用染膏还原的乌浓,终也流露一丝最贵价的染发剂都无能为力的斑白,企鹅群壹零捌伍肆溜溜捌肆捌“崇钧若是泉下有知,一定怪我这样纵着佩佩,任由她不爱惜自己。”
“珵直……”
过了好半晌,乔玦才道:“崇钧不会怪你。”除却这句话,他也不知该说什么。二人静静地对坐在这冬夜里,余光里都是逐沉的天色。
还是关珵直开了口:“说些别的吧,夜这么长。”他捧起那茶杯,缓缓啜了一口,叹道。
在外人眼中,这位年已花甲的中国巨贾是个不大近人的。关珵直言辞温文,风度俊雅,可那恂恂儒风里总带着点矜严和疏远,唯有此刻一笑,才展露二三少年时的风趣幽谐。他对乔玦笑道:“哥伦布出海三十年了,你好不好奇这些年我在美国的故事?”
乔玦应着他:“怎么不好奇,前些天我读报,读到‘旅美华侨企业家关珵直先生近日归国游览万里河山,盛赞祖国改革开放事业’,吓了一跳。报纸还在,我待会找出来你看下,很大一行标题。你倒好,成了企业家了,我还以为你会继续研究中文,在美国当汉学家、大学者呢。珵直,不和我说说这些年的经历么?”
“什么游览万里河山,我那个秘书订不到直飞广州的航班,我先到的上海,转头就飞广州来找你了,一路上什么也没看到。从飞机舷窗边往下望整个中国都是田。”
关珵直自嘲般笑了一下:“士农工商,我们中国人最讲这一套。我是做不了学问,当不了‘士’,又吃不了农和工的苦,才去当商人。”
“当年到了美国,我蒙友人举荐到加州伯克利东方语文学系任职。是后来大哥看出我在混日子,亲自飞来美西找我,天,大嫂也来了。我那些论文专著,什么《从敦煌俗赋看中国讲唱文学》、《宋朝游观文学文体学研究》,满纸老调重弹,哈,用英文再弹一遍。那叠学术废纸糊弄糊弄美国人便算了,糊弄大哥可不行,他说:‘弟弟,你打算一辈子就在这些故纸堆里打转,庸庸碌碌?’大嫂也劝我,不如回纽约吧,现在家里生意缺人呢,一家人在一起也好互相照顾……都说双亲走后长兄如父长嫂如母,他们觉得是时候对我尽一份责任了,非对我尽责任不可——我原本一个人自由自在,又给他们逮了回去。唉,说出来不怕你笑,其实教美国学生中文也没什么意思,我原以为自己能作出一番学问呢,整日蹉跎着,那点宏愿就淡了,”关珵直摇着头,语调带上些许苍凉,“我开的课只讲中国古代史,学生们觉得无聊,没几个人听课。谁爱听,我这个中国人自己念大学时都不爱听老师讲古代史,总觉得不过是些老黄历,秦皇汉武、汉唐盛世也就那么一回事,我们年轻一代,还开创不出个比那些封建帝国更伟大的国家来?可惜造化弄人。到纽约之后,我上大哥的公司学着做事,大哥说我的头脑还是用在经商上好,以前钻研文学,真是浪费。他当他夸我,可那话使我很不好受。有天我傍晚到中央公园闲逛,看到曼哈顿那些车水马龙在淡金色的落照中朦胧地晃动,忽然觉得一切都像场虚妄。其实一到美国我便什么理想都没了,像个肥皂泡叫人扎破。我总想着从前。”
原是要说新大陆的新故事,兜兜转转,又说回旧国的旧事了。他这几十年的羁旅里仅剩的一点青春回忆,那从前唯一的夸耀。他在美国一遍遍回忆那往事,像宴后流连之人站在一席残羹冷炙前寂寞地回望往昔珠歌翠舞。
“我总是想起我们在广州的日子,那时候学校要迁去韶关,你说不想再像避走香港那样又避走粤北、偏安一隅,想留下来办一个出版抗战刊物的地下报社,不止要写战地通讯,还要当联络站、搜集情报……想起来真是惊心动魄,战机成天在天上飞,广州的大学全成日军司令部了,多得霞织的爸爸肯借惠爱路那间药房的地下室给大家用,又好不容易弄来印刷机,天天盼着捷报传来好印成铅字派出去鼓舞人心。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诗社、报社那些朋友……”
“今天重聚,我特意找了以前的旧照出来,藏得太深了,找了好半天。”乔玦仿佛已预料他会追忆旧事,早准备妥当,从茶几底捧出一铁盒来。一只五六十年代中国家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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